我為什么選擇離開字節跳動?
“在字節,別把自己當人,把自己打碎,當做好用的工具就好了。”
工作了兩年半之后,Tina 2020 年從字節跳動離職。當時,她下一份工作還沒有確定,但身心無法繼續透支。
Tina 做過至少五六個項目,包括海外產品、抖音、教育……在職第一年還是興奮刺激的。
之后頻繁換項目,讓她心生厭倦。“相當于把你的技能在不同的業務直接復制粘貼。”
業務不斷調整在字節跳動幾乎是常態。伴隨而來的還有中層的調換。在 Tina 就職的兩年半里,她經歷過超過 5 個不同的領導。
沒有一個領導帶她超過半年。Tina 說:“每半年給我寫績效,他們都不知道寫什么。”
“我覺得這里一切都是短期導向。”,一位離開字節跳動的前部門總監有更深刻的看法,“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巨大的 App 工廠通過迭代中層來推進業務。這和它的組織架構有關。”
1. 扁平的結構,疲憊的中層
許多離開字節的人聊起這家公司,印象最深的就是其扁平化管理。
字節跳動有 10 個職級,看上去比阿里 11 個層級(專業層級,還有 M 層級)、騰訊 13 個層級差不了多少。
但一位前字節員工表示,實際上,字節的職級可以簡化為四個級別,級別 3 以下的都差不多,是做執行的人。
3 級(3-1 和 3-2)是中層 Leader,組長級別,而 4 和以上是高層(研發部門級別比其他部門高一級),最頂層的 5-2 是張一鳴。
張一鳴也會直接和 3 級的同事溝通。在騰訊和阿里,類似的事情很少發生。
這正是字節中層的壓力之源。“因為攤得平,所以夾在中間的人最累。”小飛說,“既要做業務,又要做管理。”
小飛在字節的經歷是從 2017 到 2019 年,“感覺這三年過得比六年還長”。他在字節是一個小運營部門的負責人。
在他看來,字節的工作壓力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小飛認為和外界認知不一樣的是,字節的績效壓力沒有那么重,“起碼不象阿里那么重”。
來自于字節著名的扁平化管理,讓日常工作和一般的組織不同。
“每個部門都很小,因此很多工作都是各部門一起干的,就是我們可能發起一個任務需要各個部門協同,也經常會接到協同任務。那我就會拆分下去,分給具體做事的同學。”小飛說。
因此,作為中層,日常工作的起點是接到一個協同任務,然后拆分任務,再分派給自己的下屬。“具體來說就是白天開會,晚上干活。”
小飛覺得自己仿佛身處一個巨大的生產線,工作包一個一個過來,他一個個拆解成零件,放到傳送帶上,讓后面的員工們加工完成,再組合起來,進入下一個部門。
和之前的傳統企業相比,忙碌是加倍的,高速和效率也帶來了工作的滿足感。
特別是蜂群式自組織的工作方式,是此前他從未體驗過的新鮮、領先時代的感覺,比多巴胺還讓他激動。不少字節離職員工都會提到,剛入職的有一段興奮而刺激的蜜月期。
壓力也與日俱增。首先是超長工作時間,“每周都有一次例會,一般會開到半夜。其他時間也要晚上九點之后才能到家。”
“其實在字節最虐的就是中間層。”小飛有點嫉妒公司的年輕人,“底層的基礎員工被照顧得很好。”
扁平化架構也讓中層的 360 度環評很艱難,因為所有跟你合作過的同事都能寫評價。“下級可以很容易發表不滿,而且是匿名的。”小飛認為頭條的文化對于中層領導非常不友好。
曾經在字節做研發的唐澤也表示 3 級左右的中層員工很累。“小組長是最苦的吧。”
小組長手下有十幾個程序員(這個職位對應的應該阿里 P8 ,P8 管理的團隊一般在 20 人以內)。
他說小組長不僅要陪著下屬一起加班,還要向上管理保證完成業績。“而且錢一定比總監少很多。”
2. 實用主義用人觀
在一些報道中,字節跳動創始人張一鳴,被塑造成總能保持情緒穩定的“機器人”。
現在被采訪的前員工們認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確是這樣的人。哪怕在發現員工在群里激烈討論游戲《原神》,他的第一反應還是比較克制。
“一大早到現在就在群里聊天的同學/部門是今天工作很閑嗎,這很常見嗎?”
張一鳴信奉勤奮付出。第一份工作“不分哪些是我該做的、哪些不是我該做的”。
兩年內從基層升職到部門小主管。他對旗下中高層的“拼”勁兒也要求很高。
但是一旦過了創業階段,特別是當中層人數超過 150 人(人類穩定社交關系的人數上限),老板就很難保證利益分配公平,以及親自督促大家全速往前沖。
張一鳴沒有回避這個問題,他在 2020 年全員信中說:“我們已經看到了不少管理問題,最直接的反饋是員工敬業度和滿意度統計結果下降了。”
作為技術出身的管理者,張一鳴信奉實用主義,為了最大化團隊、公司利益,個人的情緒、ego、滿足感都應該往后放。
效率至上體現在用人這件事上,跑不動、或經驗不再能為公司所用的中高管很快會被冷落或架空。
以前新浪網副總編趙添為例,從張一鳴親自挖角、2015 年“高調加入”,作為今日頭條的負責人之一頻繁站臺演講,到 2019 年在公開場合逐漸“銷聲匿跡”,不過 4 年不到的時間。
接受采訪的小夏是在那個時候來到趙添的團隊。“在趙添到來前,字節高層實際上沒有懂內容的人。”
小夏說趙添當時整體負責今日頭條內容運營,直接向張一鳴匯報。簡言之,她是幫助頭條打破頭條內容版權困境,一手建立內容運營體系的功臣。
但是,今日頭條 App 迅速發展后,瓶頸期也很快到來。2018 到 2021 年,今日頭條的 CEO 換了三任。
據 QuestMobile,它的日活用戶從 2018 年 8 月至 2019 年 8 月幾乎沒有增長,還微微下降了,從 1.2 億滑落到 1.15 億。
趙添在 2017 年底開始淡出運營條線,之后又從與陳林平級下滑到向陳林匯報。
這可能也跟運營在互聯網公司的“地位”有關。另一位互聯網大廠的運營人員表示,運營難干不只是在字節。
和技術相比,它的可替代性更高。“當一個項目裁掉時,產品技術都可以轉崗,一般運營直接裁掉。”
據潛望 2020 年的報道,抖音的初創運營員工中,除了李恬坐穩運營負責人,其余幾人皆已不在公司。
2019 年之后,趙添就很少見諸媒體報端。小夏所在的項目被裁撤,他覺得很不合理,“我們的團隊不錯,其實數據也不錯。”
作為中層,最極限的失敗就是項目被裁撤,而在字節的成長過程中,由于以抖音為代表的新業務成功,得到了“APP 工廠”的美譽,但另一面,這個速成的巨頭在崛起的過程中,失敗的業務更多,包括最出名的悟空問答和社交嘗試多閃。
字節目前的產品組合
3. 永遠都在找更好的人
那些做不出成績的中層,當然很快就會離開,但做得好的人也未必能留下來。
“你知道朱潔吧,朱潔可猛了。”小飛說。
朱潔曾經是抖音音樂的負責人。歌劇出身的她策劃了“中國新唱將”,促成了一些獨立音樂人和抖音的合作。2018 年,中國年度播放器 Top100 里 70% 爆款歌曲來自抖音。
據騰訊潛望,朱潔因為和空降的領導牟菲觀念不和,達不成共識而選擇離開。在朱潔離開一年后,牟菲離任,曹楨全盤接管。
小飛認為,實際上大家都知道朱潔原本是抖音音樂的負責人,在她之上再空降領導,意圖不言自明。
“朱潔并不是干得不好,只是公司覺得找到了更好的人。”她認為,在字節快速發展的過程中,公司一直在市場上尋找更好的人,來替代現在的人。
柳甄可能是一個類似的例子。張一鳴 2016 年把這位 Uber 高級副總裁請到字節跳動負責國際化業務。不過,她發揮能力的空間逐步受限。
隨著字節跳動對 Music.ly 的收購,其創始人 Alex Zhu 入職字節并在 2019 年接管國際業務,柳甄的發揮空間壓縮到了海外投資和法務。
隨著迪士尼前高管 Kevin Meyer 的到來,柳甄的職權可能進一步被縮小到國內法務。2020 年 5 月,柳甄離開了字節跳動。
“有時候,你面試的人,其實可能就是來代替你的。隨時可能被取代、移植的感覺真不是很好。”小飛說。
從外部環境來說,業務迅速壯大,本身也能吸引更好的人,這就讓字節可以用不斷迭代中層的方式,來推進業務。
小飛在 2019 年離開,除了不愿意被迭代,他說也實在太累,“肝不動了”。
曾經在字節跳動短暫待過的“群響”創辦人劉思毅,認為字節跳動是激進執行冗余招聘的公司。
“對內來講,冗余意味著大家要爭搶、打仗,以及有賽馬的余地,以及大家都需要急不可耐地去開疆拓土。因為在大公司,閑下來就是死去的先兆,冗余反而是激活員工在 996 的海洋中尋找新方向的激活器。當然代價就是,很多人真的是形式主義的忙碌……”他在一篇文章中寫到。
4. 失速之憂
字節還沒有到形式主義忙碌的階段,但是卻已經是實實在在的大公司。
2021 年初,成立第八年的字節跳動全球員工已經達到 10 萬人,超過了騰訊的人員規模。
光是 2020 年一年,它就新增了 4 萬名員工,也就是說平均每工作日約 150 人辦理入職。
隨著公司規模擴大,各部門職能有了重疊,冗余的弊病開始顯現:業務之間爭搶和內耗。
另一方面,蛋糕并沒有變大多少。兩款 DAU 過億的 App 之后,字節跳動已經很久沒有出過爆款產品了。
2020 年,這個曾經最國際化的中國互聯網公司海外業務受阻,被印度政府屏蔽,面臨出售美國業務的危機。在國內,教育和游戲暫時沒能壯大。
這就讓中層的協同更加復雜,除了正常的溝通,還增加了部門之間相互挑戰的潛臺詞,“大家都想爭奪影響力和話語權”。
“可能有些 Leader 覺得相互踩著跑起來比較快。”一位要求匿名的員工表示。比如,運營、用戶增長、市場相互有競爭。
干得好更要說得好,表明自己的貢獻、影響力很重要。Tina 的領導參加部門匯報,一段簡單的發言,常常要來回修改兩個小時。
在一些部門,“說故事”、“向上管理”成為了必備技能。日報、周報、雙周報、月報、雙月 OKR。
“我沒有精力去思考事情長期應該怎樣更好,變成服務于一個又一個的雙周的目標,以及如何‘生存’。”
Tina 說,她可能有一半的工作時間都在匯報和打磨話術上, 剩下的時間才是真正做事。
這和字節跳動內部倡導的“坦誠清晰”“反對向上管理”的價值觀剛好相反。不過,據全現在了解,技術部門的溝通就相對簡單務實得多。
唐澤在字節工作了一年,他的感受是相比上一份互聯網大廠的工作,這里更加直接、務實。
但是工作的不確定性更大,在上一個東家,每個人都清楚自己一兩年能做什么。“(字節)很多任務來得很突然。有點把人當資源。”
5. 熱鍋上的螞蟻
“不是欺人太甚,就是虐己太深。”
——知乎用戶 furburger 這樣總結在字節的工作狀態。
“要么作為一個領導者,向上管理,不唯書不唯實只唯上。不停接單,分發任務、催單、回收結論,質疑產出,推翻重來 or 勉強接受,人身 PUA,惡性循環。
要么作為一個執行者,正面抵抗,無效,消極抵抗,帶著情緒執行,給自己施壓,向對接人施壓,開會爭吵,強詞奪理,寫周報,勉強蒙混過關。
你看向周圍陌生的同事,覺得他們每天都能開開心心的工作,風風火火的做事,不要太羨慕。直到有天你參加了她的離職 party,才發現大家都是熱鍋上的螞蟻,焦灼、懷疑、抗拒、抵觸、甚至都想拜拜了互聯網。”
焦慮、緊張也是我們和前字節員工對話中頻繁聽到的詞。
一位字節跳動的員工對全現在說:“所有高層,包括我能接觸到的張楠,每天都非常焦慮……但據我所知,騰訊同等地位的人實際上日子是過得比較舒服的。”
互聯網速度和節奏已經是傳統行業的 N 倍,但字節比一些“老牌”互聯網公司更快。
據晚點報道,字節跳動實現一個產品功能時,從準備上線到復盤情況,最快只需要一周。而類似的事在美團可能需要兩周。
字節擅長閃電戰,一直推崇 “大力出奇跡”。進入一個領域時,通常會快速投入大量資源,多團隊同時推進多個項目。
但是一旦發現 ROI 不行就很快關掉。這樣雖然能快速試錯,但是在面臨投入產出周期更長的項目時,這套機制往往會失靈。
有時候閃電戰也是快速消耗資源。一位前員工在做教育產品時,手下有五十幾個地區市場的人員。
但短短幾個月內,公司把 40% 的人都裁掉了。“我覺得公司當時決策沒有想清楚。”
另一位在去年離開字節的中層認為,有時候放棄項目可能就是因為上面的負責人自己“作”的,“其實我們的項目再做一段時間可能就做出來了。”
這更增加了不確定性。每個人在字節都曾有過美好的回憶,離開后也都有很好的出路,但是隨時隨地都可能被離開的壓力讓人印象更為深刻,甚至在回憶起這段一般并不算長的工作經歷時,將其描述成“幸存者游戲”。
作者:董芷菲
編輯:陶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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