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秘密開發,員工抗議到戛然而止,復盤Google中國搜索App的前世今生
1.
2016年,發生在中國互聯網上的一件事情,讓Google的高管意識到:他們早在六年前退出的這個國家,興許還有回去的希望。
事情是在2016年四月爆發的,當時一位名叫魏則西的青年因病離開了人世。在臨死之際,魏則西發表了一篇文章,聲討治療自己的武警北京市總隊第二醫院——一家莆田系醫院——草菅人命,而發布了這家醫院廣告的百度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網民對莆田系醫院以及百度廣告平臺/搜索引擎的怨恨,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事態迅速升級到不可控制,網絡上的相關報道和內容接踵而至。百度在五月一日開除了負責相關業務的副總裁王湛,次日公司創始人、CEO 兼董事長李彥宏又被有關部門約談。
有相關從業人士表示,應通過立法或行業協會進行規范,要求搜索引擎服務商在提供推廣服務時承擔更重的義務。網絡上甚至出現了一種聲音,希望谷歌搜索重返中國參與競爭,打破百度一家獨大的局面。
2017年的春天,Google CEO Sundar Pichai 和幾個心腹手下碰面,確定了重返中國的策略。
他們決定在遵守當地有關法律法規政策的前提下,重新開發一個面向中國市場的搜索App,代號為Dragonfly(蜻蜓)。
在那場會面之后,搜索部門的一個秘密小團隊啟動了Dragonfly的開發工作。這個團隊一開始只有幾個人,后來逐漸擴張,但仍然披著一層神秘的外衣。他們被上司禁止和其他員工以及外界,特別是媒體記者,透露自己正在開發的項目。
根據爆料媒體 The Intercept 的報道,Google高管 Ben Gomes 是這個項目主要的牽頭人之一。他是公司的老兵,最早就在做搜索引擎,負責用戶體驗和功能的部分,一直做到了2017年還沒當上搜索老大,卻是部門內權力最大的三位高管之一。
在Dragonfly項目里,Gomes 會告訴員工“你們正在做一件對公司很重要的事情”,以此來打消他們心中因道德而形成的接受障礙和自我懷疑。
的確,任何一個加入Dragonfly項目的人,都會發現這個搜索 App 和他們過去一直開發和維護的Google搜索引擎不太一樣。
爆料內容顯示:Dragonfly會在結果里屏蔽掉一系列不予顯示的網站和內容;并且,當用戶輸入一些特定的關鍵詞時,Dragonfly會完全屏蔽掉所有的結果。
不僅如此,在傳統的Google搜索引擎上,用戶不需要登錄就可以進行搜索,而Dragonfly對此有不同要求,用戶必須登錄才可以使用;而且,由于Dragonfly最初以 Android App 的形式出現,從一開始 就引入了手機號綁定的設定。
這意味著當用戶在他們的手機上安裝并且使用Dragonfly應用的時候,他們的用戶賬戶、搜索行為記錄和手機號會被綁定起來。由于在中國手機號采取實名制,Dragonfly的這些設定在后來被認為是對用戶隱私的輕視。
很快,Google員工就開發出了幾款示范性質的 Android App,代號“茅臺”和“龍飛”(Dragonfly的字面翻譯)。Pichai 在2017年12月來到了中國,展示了項目目前的進展,并且演示了這些軟件。
此后,在繼續保持神秘的前提下,Dragonfly項目團隊加快了擴張,最終人數增加到了幾百人,分布在加州山景城總部和北京的辦公室。與此同時,Google搜索部門總負責人離職,Ben Gomes 成為了新的 VP of Search。
對于一部分員工,Gomes 的升職似乎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Dragonfly存在的正義性;而對于另一部分員工來說,他們更加不理解Google為何會允許這樣一個違背公司價值觀的項目存在,更何況還要對其守口如瓶。
而隨著媒體對該項目的爆料,這種存在于員工心底里的、消極的反抗,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變成了口誅筆伐。
2.
斯諾登事件記者 Glenn Greenwald 創辦的爆料媒體 The Intercept,于8月1號揭曉了Dragonfly的存在,并宣稱已經獲得了帶有“Google保密”字樣的內部文件作為證明。
該報道很快在Google內部引發劇烈反應,員工在 G+、內部站點和線下進行了大量的討論。少數員工表達了對Dragonfly的支持,指出拒絕在中國提供服務“不會帶來任何積極的改變”;絕大部分討論者對該項目的延續持反對觀點,一些員工甚至直言這樣違反“不作惡”守則的項目,壓根就不應該存在。
根據一些內網帖文,一些團隊內部圍繞Dragonfly發生了激烈的爭論,進一步導致團隊分化。一位員工在內網渠道發帖宣稱,自己和幾名同事已經要求經理把自己的名字從項目里除名。員工里更有甚者,宣布將會辭職以抗議公司對待Dragonfly和員工的態度。
而在過去一直標榜崇尚開放自由文化的Google,面對員工這些激烈反應的應對措施卻是與過去截然不同。
高管對此向外界不予置評,在內部渠道也全無表示。那位決定辭職的員工,在離開之前和上司開了個短會。上司表示,除非該員工在口頭上同意不泄露談話的內容,公司將不能透露任何信息給他。與此同時,經理卻關閉了所有項目員工對帶有Dragonfly信息項目文檔的訪問權,然后根據員工的職責一個文件、一個文件地重新恢復權限。
一位工程師在內網發布了一條備忘錄,所有員工——不僅僅是Dragonfly項目組成員——都可以瀏覽。這條備忘錄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Dragonfly的工作原理,其中包含了大量爆炸性的細節:這個 App 要求用戶登錄才可使用,會追蹤用戶的地理位置;除了 Android 之外,iOS 版本也在開發中;數據會保存在一個位于中國臺灣的服務器上,但Google也會將用戶的搜索記錄,以及這些數據的控制權,交給中國大陸的合資伙伴,由其全權控制。
發現了這條備忘錄后,Google高管對信息泄露給非項目組成員感到十分氣憤,要求立刻追查相關員工。人資團隊隨即從后臺瀏覽記錄里找到了所有看過的員工,發郵件要求他們從自己的電腦里刪掉相關文件。在這些郵件里,發送者使用了郵件營銷領域慣常使用的“追蹤像素”技術,也即當郵件被打開時,會向發送者返回“郵件已讀”,并提供收件人的身份。
在開發Dragonfly的過程中,位于Google北京和硅谷辦公室的員工重度使用了一個已經被大部分人遺忘的網站:265.com。這是個導航性質的網站,聚合了很多大量的鏈接,域名最早屬于蔡文勝,2008年被Google買走,用來彌補Google在中國早年做過的那個失敗的導航網站,現在屬于谷翔旗下。谷翔是 Google和趕集網共同合資創辦的公司,Google在中國進行合法業務所使用的實體之一。
諷刺的是,雖然屬于Google,265.com 還是會把用戶的搜索請求發給百度。但在外發之前,Google會記錄并保存用戶的行為數據,比如搜索了什么信息,訪問了哪些網站。正是通過這些數據,Google員工會用自動化的方式來發現哪些網站打不開,那些搜索關鍵詞出不來結果,然后匯總成一個列表,然后在開發Dragonfly的時候使用:當用戶搜索這些關鍵詞、訪問這些網站時,直接在后端進行屏蔽,讓用戶無法訪問。
然而,由于Google的中國合資伙伴擁有單邊全權的控制能力,后者也可以自由地更新屏蔽列表,盡管這個列表屬于Google的數字資產——Google甚至有計劃開發一個 API,允許合作伙伴通過 API 直接訪問并且更新存放在Google服務器上的屏蔽列表。這一情況被Google員工視為對公司產品自治的放棄。
3.
八月中旬,一封聯名信再一次在Google內網上傳開。聯合署名的公司員工要求公司高管將Dragonfly一事提高至黃色警報等級,慎重對待。這封信還舉出了一些具體的證據,試圖證明Dragonfly的非正義性,比如指出該項目違反了Google剛剛發布的人工智能道德條例。
除此之外,一些Google員工也利用了國際計算機學會 (ACM) 的會員身份進行抗議。
隨后,Pichai 終于面對公司員工進行了表態。他宣稱Google的確正在開發這樣一個搜索引擎,但并無明確的上線計劃和時間表,項目目前處在早期的、探索性質的階段。
然而 Pichai 的表態和 Ben Gomes 的表述,存在較大的出入。事實上在2018年七月,也即項目被媒體曝光的前不久,Gomes 在內部溝通會上告知Dragonfly項目組成員,他們應該進入“上線前預備狀態”,準備好在獲得批準后將Dragonfly上線:
“我必須承認這是一段艱難的旅程,但我認為它非常重要和有價值。我祝大家好運,早日達到我們的目標。”
Gomes 對他的員工表示感謝,因為“為了一個看不到結果的項目進行開發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時他還開玩笑說,特朗普影響了項目的進度,導致Dragonfly 的上線遲遲不能獲得批準。
根據他的表述,當時Dragonfly距離正式上線,可能是6-9個月,有可能更早。這意味著如果后來事情沒有曝光,Dragonfly現在可能已經上線了。
而在現實中,Google員工的大范圍和多種形式的抵制,對Dragonfly的上線計劃造成了嚴重的打擊,逼迫 Pichai 和Google高管不得不重新思考Dragonfly項目的未來。
在 Ben Gomes 的觀念中,Google只有兩件最重要的事:第一件是技術,第二件是產品以及用產品服務用戶。他認為中國是一個已經被互聯網激活的市場,但Google卻錯過了這個市場,他認為中國對于Google仍然是一個巨大的機遇。
像他這樣的,在Google高管的行列里大有人在。
在一些人看來,Google正在經歷一次公司聚焦的重大變革,“不作惡”在Google身上的印記正在逐漸磨滅,關注“下一個十億”用戶或市場的重要性與日俱增。如果把價值觀和利益看做天平的兩端,對一邊的過分看重勢必意味著對另一邊的輕視。過去Google在這兩點的平衡上一直做得還不錯,但近幾年來越來越偏向一邊。
香港中文大學副教授,2011到14年之間在Google亞太地區供職的前高管 Lokman Tsui 表示,(允許Dragonfly的存在)是個糟糕的想法、愚蠢的行為。他指出,“對于Google,搜索不僅僅是業務,還具有巨大的符號價值,它是讓Google之所以為Google的東西。這家公司的身份和價值觀核心,都在搜索上。”
但也有一種聲音,認為Google應該回來跟百度競爭,不讓百度一家獨大。就算閹割又怎么樣,有總比沒有強。
事實上,Dragonfly并不是Google的第一個主動自我閹割的搜索引擎。許多人可能還記得,從2006年,直到2010年核心業務退出中國之前的那段時間里,Google在中國運作的搜索引擎本身就是“符合當地有關法律法規和政策”的。
在2006年時,Google所面臨的機遇和挑戰、優勢和劣勢,跟2018年的情況大體相同。本土的搜索引擎質量堪憂,Google擁有技術和產品矩陣方面的優勢,網民渴望使用Google的服務,入華有一萬種理由。
但想要在中國提供互聯網服務,Google必須滿足最重要的兩項要求:合資運作,中方持股49%;提供的互聯網服務符合當地有關法律法規和政策。
前者不用解釋,直到今天外國互聯網科技公司在華都是這樣操作。第二條在當時讓Google犯難了,時任Google“大管家” 埃里克·施密特決定采取權宜之計:讓合資伙伴來做這件事。
這確實是個很糟糕的主意,但在當時施密特的觀點和今天的很多人都一樣:“有總比沒有強。”
他的邏輯是:Google先提供給中國用戶一部分信息,當獲得了這些信息后,用戶總是會想要獲得更多,最終情況一定會變好。
這是一個后來被證明曲解了Google所堅持的價值觀、但在當時的Google員工看來非常理性化的主張。在參與過中國搜索引擎開發工作的Google前員工 Brandon Downey 看來,這個主張的核心思想有三點:1)科技的進步等同于道德的進步;2)小害會最終成就大益;3)改變總比維持現狀更好。
施密特的邏輯來自于互聯網創世以來的一種迷思,簡單來說就是,互聯網會變成一個類似烏托邦的地方,信息會在這里自由無阻地流動,無法受到監管,因為互聯網本身變化的如此之快,很難追上。即便有監管,在這種自由環境里成長的互聯網民所形成的群體太過于強大,以至于任何人或組織想要站在對立面都很難——事實上,Google對這一迷思是篤信無疑的,在它官方的公司理念頁面上的第四條就能夠找到類似的語句。
當然,今天的我們早就明白,互聯網并不是一個烏托邦,它被創造出來想要去解決的那些問題,并沒有被解決,卻在互聯網上形成了自己的映射。
社會治理并沒有因為互聯網的流行變得更好,互聯網也沒有讓階層融合,反而創造出了新的階層隔離。受制于商業和政治機構對它強有力的控制,互聯網不可能成為人類在現實中所面臨根本性問題的萬能藥。
4.
遺憾的是,這一次Google高管們一邊相信著當年施密特的邏輯,一邊繼續在誤導甚至欺騙它的員工。
在一次 all-hands meeting 上,Pichai 和Google創始人謝爾蓋·布林先后向全體員工表示,Dragonfly只是一個試驗性的項目,然而真實的情況是 Ben Gomes 早就告知Dragonfly項目組成員準備好上線。所以,Dragonfly到底有沒有過上線計劃?
布林在 all-hands meeting 上宣稱自己對Dragonfly一無所知,然而在2010年Google退出中國時,他是在決策的最頂端,現在,他仍然是Google/Alphabet 董事會的重要成員,擁有否決權。
是布林撒了謊,還是這個神秘項目并未經過董事會的討論更別提批準?
得不到這些問題的答案,Google員工在過去的幾個月里經歷了在職期間從未感受過的黑暗和封鎖。他們憤怒地發現,公司的安全和隱私團隊一直以來被Dragonfly項目排除在外:一名安全方面的老兵在Dragonfly項目會議上指出了安全隱患,結果他的發現被包括Google大中華區總裁石博盟在內的項目主腦忽視,只能隨后離職。
Dragonfly的欺騙和信息不透明,逼迫Google員工采取非常規手段表達自己的觀點。一些在各自組內承擔關鍵職責的員工高調離職,剩下的員工在全球多個辦公室組織了同步的 walk-out,以表示對Dragonfly和公司的抗議。大量成員離開了Dragonfly,導致項目停滯。
在外部,Google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抨擊,所在的 ACM 等行會和公益機構對該公司進行譴責,要求其終止Dragonfly項目。一名從公司離職的員工公開喊話,要求美國國會調查該項目。10月,Pichai 向參議院發出密信,其中提到運作這一項目“會在中國內外帶來廣泛的好處”,但拒絕回答參議員提出的問題。一些參議員表示對 Pichai 的回應極其失望。
本月初,Pichai 不得不前往國會參加聽證會。參議員質問 他Dragonfly是否違反了Google前不久剛剛提出的人工智能道德準則,接受過政治顧問訓練的 Pichai 一再重復Google“目前沒有計劃上線Dragonfly”——盡管這與此前 Gomes 要求員工準備上線的表述形成了沖突。最終,參議員以及公眾沒有在聽證會上取得任何明確的答案。
昨天,The Intercept 再次爆料,Google正式關閉了Dragonfly所依賴的重要系統。
原因和大部分人們設想的完全不同,而是:Google安全和隱私團隊提出了正式抗議。
前面提到,Google使用 265.com 獲得的數據來定制Dragonfly搜索引擎,但通常對用戶數據進行采集和使用的全過程需要隱私團隊審核確保過程是合規的。然而在Dragonfly項目里,安全和隱私團隊從早期階段就被排除在外,一直到項目被曝光。
而今天Google做出這一決定,不排除有安全團隊向董事會越級上報的可能性。
不管怎樣,Google今天的這一決定,都意味著Dragonfly,這一從始至終都存在嚴重安全、隱私和道德漏洞,為Google創造了一次又一次公司治理丑聞的項目,終于正式破產了。
在一些評論看來,“中國搜索引擎”這件事,從一開始就隨著一個被曲解的理念而誕生,被一小部分人當做是增長的出口和下一個十億的用戶池,這一部分人卻沒能看清楚,做這件事所帶來的負面效應遠超過創造的價值,更別提它根本無法創造真實的價值。
蜻蜓的幼蟲能存活一年以上,成蟲通常只能活幾個月。整件事情里最神秘也最巧合的一點,就是人們不知道Google為什么把這個搜索引擎起名為“蜻蜓”——但這個命名,恰恰完美地暗喻了這個項目的一生。
引用:
The Intercept'sGoogleDragonflyreports: https://theintercept.com/collections/google-dragonfly-china/
Code Yellow: https://gizmodo.com/heres-the-letter-1-400-google-workers-sent-leadership-i-1828393599
Brandon Downey's An Old Approach to China: https://docs.google.com/document/d/1ZlQAG7qJXglIlObUmuHeQJ7gcdApp57gsYgl04wVuVY
GoogleOfficial Blog's A New Approach To China: https://googleblog.blogspot.com/2010/01/new-Approach-to-china.html
Google's 10 Things We Know to be True: https://www.google.com/about/philosophy.html